深度 | 电力零售市场陷入四重乱象

电力零售市场作为电力体制改革“管住中间、放开两头”架构中的关键一环，其健康发展直接关系到亿万电力用户的切身利益和市场改革的最终成效。然而，在这个新兴市场的建设初期，由于规则体系尚不完善、市场主体成熟度不足、监管机制相对滞后，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乱象随之滋生，严重制约着市场功能的正常发挥和改革红利的充分释放。

（文章来源 微信公众号：电联新媒 作者：孟凡刚）

价格机制之乱：失序与失真的双重挑战

电力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其价格形成机制是市场核心功能的表现，在一个成熟的市场环境中，价格应当能够灵敏、真实地反映供需关系的变化和实际成本构成，然而，初生的电力零售市场却面临着价格机制严重扭曲的双重考验。

在电力供需紧张的特殊时期，市场权力的天平极易向售电公司倾斜，部分售电公司可能利用其所拥有的用户资源规模或信息不对称优势，设定远超合理成本水平的零售价格，这种“超高电价”现象并非市场稀缺性的真实体现，而是一种典型的市场力滥用行为。具体而言，这种乱象表现在两个层面，首先是显性的价格操纵，在夏季用电高峰或冬季供暖期等刚性需求突出的时段，部分售电公司会利用其市场地位，制定明显偏离正常价格区间的电费套餐，使用户在急需用电的情况下被迫接受“趁火打劫”式的定价，这种行为的直接后果是严重损害了用户的合法权益，同时也背离了电力市场化改革降低社会用能成本的初衷。其次是更为隐蔽的价格结构扭曲，某些售电公司通过设计复杂的套餐价格结构，使其与批发市场的实际采购成本严重背离。例如，将基本电费、服务费、平衡费用等多项费用进行模糊化处理，或者设置难以理解的计费阶梯，使得用户无法准确判断其支付的电费是否公允合理，这种做法实质上是通过信息不透明来实现变相的价格操纵，其危害性往往更为深远。

如果说价格失序是电力零售市场的“急性病”，那么价格失真则可被视为“慢性病”。在缺乏有效价格传导机制的情况下，零售端的价格信号往往与真实反映瞬时供需关系的现货市场价格严重脱节，这种价格信号失真导致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从用户侧来看，由于无法通过零售价格感知到电网在高峰时段的紧张与低谷时段的充裕，价格这个最重要的“指挥棒”完全失灵，用户缺乏调整用电行为的有效激励，高峰时段负荷居高不下，低谷时段发电资源大量闲置，整个社会的资源配置被严重扭曲。从市场功能角度来看，用户看似在众多套餐中行使“选择权”，但实际上却无法通过选择来响应真实的市场信号，这种选择权的虚化使得市场机制的核心功能被架空，电力零售市场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通过价格引导资源优化配置的作用，长此以往，不仅会影响市场的运行效率，更会削弱用户对市场化改革的信心和支持。

交易行为之乱：信息不对称下的信任危机

一个健康市场的有效运行，依赖于市场主体的理性决策和充分竞争，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信息的对称与透明，电力零售市场由于其专业性强、技术门槛高的特点，信息鸿沟问题尤为突出，成为引发诸多乱象的根源。

当前电力零售市场中，部分售电公司提供的套餐方案设计复杂程度令人咋舌，普通用户往往难以理解，这些套餐文件中充斥着专业术语和复杂的计算模型，诸如收益上限、超额收益分成、偏差考核等关键条款的计算方式被有意无意地模糊化，实质上成为了隐藏条款。在实际营销过程中，一些售电公司的行为进一步加剧了信息不对称，他们往往采取选择性披露的策略，夸大套餐的收益预期，刻意隐藏或淡化潜在的风险因素。例如，过度强调电价优惠幅度，而对偏差考核的严厉性轻描淡写，或者突出历史收益表现，却回避市场波动可能带来的风险，这种“误导性”营销使得用户在信息不充分的情况下，如同在迷雾中前行，极易被诱导签订看似优惠、实则存在重大风险的"陷阱"合同。

电力零售合同具有专业性强、合约周期长、涉及金额大等特点，理应是经过审慎评估后的决策结果，然而现实中，部分用户特别是风险意识和专业能力相对较弱的中小用户，在签约决策时往往显得较为草率，这种行为特征的形成有多方面原因。首先是认知偏差的影响，用户容易被某个单一的优惠点所吸引，比如较低的基本电价或承诺的返还比例，而未能充分理解其中的偏差考核风险、价格波动风险等关键条款。其次是专业能力的限制，电力市场的复杂性超出了普通商业用户的认知范围，在没有专业支持的情况下，很难对合同条款进行全面的风险评估，这种“冲动签约”行为的事后代价往往相当沉重，一旦市场行情发生不利变化，用户就会面临巨大的电费支出压力，进而引发大规模的合同纠纷，这不仅给单个用户带来经济损失，也会影响整个电力零售市场的稳定运行。

在线上交易成为主流的背景下，市场主体身份的虚拟化带来了新的风险挑战，电力零售交易平台虽然提高了交易效率，但也为一些违规行为提供了可乘之机，其中最突出的问题是企业账号管理混乱，部分企业对交易平台账号的授权管理不够严格，存在多人共用账号、权限划分不清等现象，导致非授权人员能够轻易代表企业进行签约操作，更严重的是，市场上出现了冒用其他主体身份进行交易的行为，这种行为不仅会引发经济纠纷，更可能破坏整个交易系统的可信度。这些问题的存在，本质上反映了市场准入机制和身份验证体系的不完善，如果不能有效确保"谁在交易"的真实性和合法性，那么后续的所有交易行为和监管措施都将建立在不可靠的基础之上。

市场结构之乱：信用与垄断的潜在威胁

市场的长期稳定运行，有赖于健全的信用体系和竞争性的市场结构，电力零售市场在这两个方面的缺陷，可能引发系统性的风险。

售电公司作为连接批发市场与零售用户的“中间商”，其信用风险是整个市场中最薄弱的环节之一，这种风险的核心在于，售电公司的资产规模、抗风险能力与其在批发市场中承担的财务风险往往不匹配。具体而言，一些售电公司为了追求更大市场份额，可能在批发侧进行过于激进的交易策略，一旦市场行情出现大幅波动，或者其自身的风险控制出现失误，就可能导致巨大的交易亏空，在这种情况下，售电公司很可能无力向电网公司支付足额电费，从而引发“资金链断裂”的危机，这种信用风险的爆发会产生严重的连锁反应，直接受影响的是该售电公司所代理的用户，他们可能面临用电安全威胁，间接地，这种危机会在整个电力市场中引发信任危机，影响其他售电公司的正常经营，甚至可能波及到批发市场的稳定运行，可以说，售电公司的信用风险是电力零售市场最致命的“系统性风险”来源。

在市场自然发展过程中，头部售电公司凭借其品牌、资本或资源优势，往往能够通过大量的双边协商交易，迅速锁定大规模的用户资源，这种用户资源的过度集中，可能产生多方面的负面影响。首先是潜在的市场支配力问题，当某个售电公司在特定区域或用户群体中占据过高市场份额时，就具备了操纵局部市场价格的能力，这种市场力量的滥用可能表现为价格歧视、捆绑销售等反竞争行为。其次是对创新和服务质量的抑制，在缺乏有效竞争的环境下，售电公司缺乏持续改进服务和创新产品的动力，同时，过高的市场集中度会严重挤压中小售电公司的生存空间，导致市场活力下降，最终损害的是用户的选择权和利益。

监管与救济之乱：公平与透明的最后防线

即使市场规则设计得再完善，如果监管执行缺位、救济渠道不畅，市场的公平正义仍然无从谈起，电力零售市场在监管和救济环节存在的乱象，直接影响到用户权益的保障和市场的公信力。

当发生合同纠纷时，单个用户特别是中小用户，在面对组织完善、法务资源丰富的售电公司时，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这种力量失衡体现在多个方面。首先是专业能力的不对称，售电公司拥有专业的法务团队和市场分析人员，而普通用户往往缺乏相关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其次是资源投入的差距，售电公司可以将纠纷处理作为常规业务的一部分，而用户则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维权成本高昂，传统的司法救济途径虽然存在，但其成本高、周期长的特点使得大多数用户望而却步，缺乏高效、低成本、专门的纠纷解决机制，使得用户的合法权益在事实上难以得到及时有效的保障。

如果市场价格、售电公司信用状况、违约记录等关键信息被掩盖，那么监管机构就如同“盲人摸象”，无法及时发现苗头性问题，用户则如同“信息孤岛”，无法做出明智的市场选择，这种信息不透明的环境成为各种市场乱象滋生的温床，具体表现在市场价格信息不透明，使得价格操纵行为难以被及时发现和制止，售电公司经营信息不透明，使得信用风险无法被准确评估和预警，监管执法信息不透明，使得违规行为得不到应有的震慑。

转供电环节价格违规加价，这是一个极具中国特色的老大难问题。商业综合体、写字楼、物业等非电网直供单位，在向终端租户收取电费时，普遍存在违规加价、电费分摊规则不透明等行为，这一乱象的产生有其复杂的背景。首先是历史原因的延续，转供电环节的价格监管长期存在空白，其次是利益驱动，转供电单位通过电价加价获取额外收益的动机强烈，最后是监管难度大，转供电关系复杂，涉及主体众多，监管成本高昂，使得国家通过电力市场化改革释放的降价红利被截留，终端用户的获得感不强，甚至可能对电改政策产生误解，直接影响改革的社会评价和支持度。

电力零售市场的各种乱象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复杂系统。价格机制的失序与交易行为的失范互为因果，市场结构的缺陷与监管救济的不足彼此强化，这种系统性特征决定了乱象治理必须采取综合施策、多管齐下的思路。首先需要认识到，市场建设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各种乱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市场发展初期的必然现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放任自流，相反，更需要以问题为导向，精准施策。其次，治理乱象需要平衡好政府干预与市场自主的关系，既要防止“监管缺位”，也要避免“监管过度”，要在保护用户利益和维护市场活力之间找到恰当的平衡点。最后，乱象的根治最终要靠市场机制的完善和市场主体能力的提升来解决，这包括建立透明高效的价格形成机制、构建健全的市场信用体系、完善多层次的纠纷解决机制、提升各类市场主体的专业能力和风险意识等，只有通过这些系统性措施的综合发力，才能逐步化解当前存在的各种乱象，推动电力零售市场走向成熟和规范，最终实现市场化改革的预期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