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已高度近视,却始终改不了对报纸的痴迷。每周忙忙碌碌之余,总要挤出一段安静的时光,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翻阅案头的报纸。每当读到自认为格外有价值的内容,还会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方文字剪下,像收集一片片时光之树的叶片。
当下已是智能化的时代,五花八门的信息如潮水般,迅捷地推送到每个人的手机上,很多人不看报纸了。是啊,手机带来的信息、知识、艺术欣赏,甚至娱乐,哪一样不比一张沾满油墨的平面报纸更丰富、更生动、更便捷呢?正所谓“一机在手,应有尽有”。也正因为如此,每当同事或朋友听说我还读报,总会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仿佛在打量一个从旧时光里走来的“老古董”。
我对报纸的这份痴情,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读小学时,父亲为我们几兄弟订阅了《儿童时代》杂志;上初中后,又换成了《中学生》。每次他把新一期的杂志带回家,我们几个都如获至宝,抢着阅读。可杂志终究是杂志,一个月才薄薄一本,根本不解渴,新鲜劲儿一过,便又眼巴巴盼着下一期的到来。父亲看出我们对课外读物的渴望,便每隔几天带回一叠旧报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爱上了报纸。
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那个信息来源极其有限的年代,报纸于我而言,不啻为一扇探索大千世界的明窗。我从它的字里行间了解时政、触摸社会、品读文学,也学习历史、感悟哲理……一张张报纸就像万花筒。遇到特别喜欢的文章,我会细心地剪下来,再工工整整地粘贴到一本专门装订的大开册页里,并美其名曰“报海拾贝”。
除了带旧报纸回家,父亲还带我们走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阅读天地——县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那里不仅有印刷精美的各类杂志,报纸的品类更是琳琅满目:从各级党报到文艺、体育、科技类报刊,从日报到周报,从黑白版到彩版……在一个爱看报的少年眼中,那儿简直是一片报刊的海洋,是一泓让我最解渴的甘泉。
自从父亲带我去了县图书馆,此后每个周日的上午,我都会抢着把家庭作业写完,下午的时间,就全部泡在了图书馆的公共阅览室。我偏爱看《中国青年报》《文学报》和《参考消息》等,每次一进门,便直奔目标而去。要是去晚了,心仪的报纸正被别人拿着,我就先随意取一份别的,漫不经心地翻着,眼睛却总忍不住往目标方向瞟。一旦那份报纸回到报架上,我便立刻轻步冲向报架,换回自己想看的报纸,坐下来津津有味地读个痛快。
说来惭愧,就在这个滋养我成长的知识殿堂里,我还干过两件不光彩的事情,至今想起,仍觉脸颊微烫、心有不安。有一回,我正聚精会神地翻着报纸,忽然发现其中一版的中间部分竟被剪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天窗”。被剪去的是什么好内容呢?我猜不着,却愈发好奇,心里忍不住悄悄骂了那个“先下手为强”的人一句。可接着往后翻,有一篇文章也深深吸引了我。我一口气读完,意犹未尽,再读一遍,更是爱不释手。怎么办?忽然间,刚刚看到的那块“天窗”闪过脑海——别人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手就不听使唤了。我一边偷偷地、一点一点地轻轻撕着报纸,一边用余光紧张地扫视周围,小心脏“咚咚”跳得像打鼓。我这次偷开“天窗”虽然得手,但那份心虚与惶恐,却成了若干年来对当年阅览室的读报记忆中,始终挥之不去的一幕。
另外一件不光彩的事,竟然还是开“天窗”。那是我考入九江师范学校之后的事了。学校有个“庐燕文学社”,我因为喜欢读《文学报》,自认为有点写作基础,便试着写了一篇散文诗《黄果树瀑布》,作为申请入社的投稿作品,结果一投即中,我也就成了文学社一员。文友们对《黄果树瀑布》评价都不错,我大受鼓舞,又壮着胆子把它寄给了《九江报》。那时的《九江报》还不是日报,印象中每周只出两期,等待新报纸出炉的时间就显得非常漫长。有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了一趟家乡瑞昌,习惯性地又去了图书馆看报。因为心中对自己投出去的稿件有所期待,我便特意挑了《九江报》,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细细地翻阅。报纸在手中一张一张地翻过,突然,在《花径》文学版中,“黄果树瀑布”作标题的文章跳入我的眼帘,我一阵狂喜,再定定神仔细看标题下面的作者姓名,没错,是我的名字!这是我的第一篇正式见报的作品呀,处女作呀!我忍不住反反复复读着自己的作品,心中无比激动,恨不得把这张报纸让所有亲人、朋友、同学看到,特别是让从小培养我阅读习惯的父亲看到!怎么办呢?我又不自觉地想到了开“天窗”。此时此刻此地,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只有不管不顾了。于是,我在阅览室又干了第二次不光彩的事情……
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今天五十多岁的中年,我始终保持着读报的习惯,我于写作有所热爱,也正是在报纸的滋养中悄悄生长起来的。而这一切,都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
此刻,下班时间到了。窗外,暖阳斜斜地照进办公室,窗台上的绿植在余晖中显得格外宁静。桌上,几天未看的报纸又堆高了一些。我静静地坐下来,摊开一份报纸,一字一句地读着。忽然,不知是哪一段文字轻轻地触碰了我的心弦,我的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朦胧中,报纸上仿佛浮起了父亲淡淡的身影。
□ 杜少华